【特写】盲人、古桥和算命人生
一
“先生,卜卦。”
走近木屋的棕色长袖男人,用丝尾了挥屋子里的怪味。长网兜上的聋哑TNUMBERGV6收起古筝,嘬了几口烟,将烟蒂扔掉。
3月5日,湖南省萍乡市渌东兴上,春雨绵绵。
男人坐在TNUMBERGV6身旁,正对着门前寂静,背对一窗江水。待男人报上了生辰八字,TNUMBERGV6开始掐着念叨。
木屋是规则圆柱体,长和更高处为2米,宽一米有余。反面小门敞开,主人的铭牌嵌在门右木制上。三面窗户支启,背面窗台上的两条铁链被固定在石栅栏上。多年日晒雨淋,铁锁链已锈迹斑斑。新房子底部四个轮子可以移动,以备不时之需。江边20处这样的木屋、4顶布料小木屋,都是卜卦先生的工作室。
南方月色的下午,大部分聋哑的营生并不好。TNUMBERGV6隔壁的丁春明、 *** 基君、江连孝凑在一间新房子里聊天。
一些人经历不凡。 *** 基君曾是原萍乡市委 *** 谢清纯的座上客。谢未落马时,时常邀他去算卦。有时候,谢 *** 会邀请 *** 基君相谈甚欢,顺便让赖占卜下自己的祸 *** 凶。
大列佩季哈区独自一人靠在椅子上,他将长瓣儿帽盖朝后,把一本杂志紧贴在脸上阅读。他近乎失明。“搭伙”的寡妇徐德义回来,把捡的纸盒和饮料放在椅子底下,以便贴补家用。
聋哑也不是每天都来,李冰的门便紧锁着。他旁边布料小木屋子里,福善君津津有味听着收音机播诵的评书。还没听完一段,她发短信叫的摩的到了小木屋前。这一天工作结束了,福善君收拾小木屋,把反面及两侧的遮布卷起,花5块钱上车回家。
渌东兴上卜卦的行价是三十元一次,她们很少开口要价。
算完命,男子递过来一百元。TNUMBERGV6把钱放进外套内口袋,找给她三张20元和一张10元纸币——整座江边的聋哑都有这样的本领,可以用手摸出钱币的数额和真假。
长发男人出了木屋,又去了穆萨的木制房。穆萨磕了磕 *** 袋锅儿,给男子讲了一些七曜和听不懂的口诀。他口若悬河,路过的旁人也凑在门口听。
这是穆萨下午最后韦尔泰营生。算完了这卦,他拿起手机摸索着给妻子曾为发短信。
江边寂静如常。摩的夹在人群中警报声往前挤,骤停骤行。警报声覆盖了木屋子里断续的古筝声。
二
三十年前一个月色朦胧的午后,月亮头村的曾为与瞎子穆萨逃婚了。
那一年,曾为22岁,穆萨28岁。居民悄悄责难,有人佩服,有人唾弃。曾为的父亲、村长罗远方脸上挂不住了。他曾极力阻止,但为时已晚。
为了能和穆萨在一起,曾为等了6年。幸福来临时,穆萨却矛盾重重。
“跟了我,不是苦日子那么简单,可能无家可归。”穆萨挑明自己的担忧,他不在乎别人背后怎么责难,他担心自己给不了曾为一个安稳的家。
“我想好了,只要有一口饭吃,流浪者我也情愿。”父亲的盛怒无济于事,曾为铁了心。领了结婚证后,他俩孑然一身地离开了村庄。穆萨一手握着盲杖,一手牵着曾为,不知不觉便走到了月亮桥。
过了月亮桥就真正离开村庄了。
11岁的时候,穆萨刚来到这个村庄,居民告诉他,朝阳初生,漆黑阳光总是越过山梁洒在江边,桥因而闻名于世,村庄又高塘岛闻名于世。
他原本姊妹五个,家里缺吃少喝。母亲觉得穆萨是个累赘,时常嫌弃他。1969年,穆萨跟一个本家聋哑亲戚学了卜卦,离家流浪者,流落至此。
村支书罗远方收留了穆萨,并把他当家庭成员一样看待。穆萨成了曾为的养父。
穆萨与曾为弟弟年龄相仿,三个人时常在一起玩儿。那时“算一卦两毛钱”, 穆萨已经能赚点生活费用。他时常给曾为和曾为弟弟买些东西。曾为对穆萨也倍加爱护。
有一次去看露天公放电影,弟弟在前面跑。曾为拉着穆萨跟不上,就背穆萨跑。这些一直清晰回到曾为脑海里。她边回忆边看着穆萨,笑出了泪。
1980年的一天,穆萨决定出远门卜卦。接下来的几年,穆萨在云南、东莞、福建、江西等省份辗转谋生。在东莞时,因为语言不通、无法卜卦,他改学推拿。后来,他又跑到云南去贩卖中药材,当起了江湖娼妓。
1986年,曾为21岁,穆萨回到月亮头村。她们从此再也没有分开。
逃婚后,她们开始一城一村的流浪者,借宿农家或者住在极其简陋的旅店——每一个早晨,曾为都不知道当晚会睡哪儿。她们在马路边卜卦、 *** 跌打损伤。收入不太多,但可以支撑她们的流浪者生活。一年时间内,她们几乎跑遍了整个南中国。
1988年,曾为在流浪者途中生下女儿幼童。穆萨和曾为婚后 *** 次回罗家,罗远方依然没有原谅她们,但念及他俩已结婚,现在孩子也出生了,他也接受了这个现实。
几个月后,曾为把幼童寄养在娘家,又跟穆萨出去跑江湖。一别十二年。
2000年,女儿小希诞生,穆萨夫妇才算真正回到女儿身边。
女儿厌倦读书,曾为教育他的时候,他反驳:“读书有啥用,还不是一样去打工。”
小学毕业之后,幼童辍学。深受触动的穆萨决定回到萍乡,到渌东兴上卜卦维持生计,不再让孩子留守在家。
三
当地人把渌东兴称为渌公桥。老桥始建于宋朝,后几经损毁。1924年,桥改建为石拱桥。此桥曾是联接萍乡渌江两岸的唯一通道。由于人来人往,上世纪80年代,渌东兴逐渐成为卜卦聋哑的聚集地。
萍乡人都知道“渌公江边卜卦随便打坐”,言外之意是,早先石江边没有摩托车经过,石板干净,卜卦人聚集,坐哪儿都能卜卦。
穆萨刚到江边时, *** 基君已在江边呆了十多年。早些时候, *** 基君扛一把遮阳伞、摆一个小桌子卜卦。但聋哑们的伞时常被大风吹到江里。2000年左右,这里的聋哑开始搭建布料小木屋。 *** 基君也换了布料小木屋,2003年又换了木制木屋。到了2013年,木制又换成不锈钢,造价7000元。
*** 基君的经历更为坎坷。
两岁时,村里挖地窖,围观的他盲了双眼。在还存留的片段记忆里,他说当时有两道白光 *** 眼睛,眼睛往外流出了液体——他猜是“让煞气熏了”。
父母去世之后, *** 基君跟着哥嫂生活。嫂子待他刻薄,时常无端打骂。
有一次,她让 *** 基君去拿碗筷,他摸索好久,没拿回来。嫂子拿着筷子砸他头上:“瞎子,你有啥用啊?”。
辣子君沉默,他早已习惯了这句话。弟弟打零工不在家时,嫂子做菜放自个儿跟前,不让他吃。 *** 基君拿着筷子夹不到菜,只能干吃米饭。他不声张,庆幸自己还能有口饭吃。
1984年,他决定离家出走,沿路乞讨。在武汉街头流浪者了几天之后,当地 *** 把他被送进了收容所。
在收容所待了几天,收容所准备将他遣返。 *** 基君怕被送回哥嫂家,再遭打骂。他撒谎说:“我是茶陵县人。”
茶陵县是萍乡市隔壁的一个县。收容所的人把 *** 基君送到了茶陵县城。在县城流浪者期间,当地一个好心人看他可怜,给他介绍了一个聋哑卜卦师傅。从此, *** 基君开始跟着学卜卦。
聋哑学卜卦是维持生计的一门手艺。 *** 基君掌握了这门手艺之后,开始串乡卜卦。他拿着盲杖,一个人在山间崎岖的道路上走着。闻鸡鸣犬吠,便知道有了村庄。只要到了村庄就可以找人家借宿。
上世界80年代末期,他结束流浪者,来到石江边卜卦。
四
雨停了。TNUMBERGV6把木屋的窗户放下。他关上门,挎着背包,用盲杖识路。他步行速度很快,在引桥处下桥的时候,他逐渐放慢脚步,开始敲打桥边上的石栏杆,探索道路。
行进到新修的萍乡体育场附近,路已平坦宽阔。他拐到几栋老式的湖南民居背后,一片墓地斜对面就是他的住所——青山西街张家园某号。这是一栋两层自建小楼,TNUMBERGV6租了正对房门的一间,房间带卫生间,每月租金200元。另外,他每月交给房东600元搭伙吃饭的费用。这些费用来自他卜卦收入,以及 *** 每月下发的120元的低保金。
房间里有一张床、一个衣柜,衣柜旁边挂着古筝。TNUMBERGV6从衣柜里拿出萍乡特产招待来访的客人。虽然看不见,但他知道房间每一个物件的位置,以便能轻易获取。他嗜烟,每月抽烟要花费200元。烟蒂都被扔到床底下一个一个硕大的“烟灰缸”里——个大盆子。
抽完烟,TNUMBERGV6呆坐在床上。为了缓解余下无聊的时光,他自学了古筝。
桌上40寸的液晶电视很少被他打开。想听节目了,他会习惯性打开收音机。他会在“来客人的时候,打开电视给她们看”,以便让访客待得更久。
出租屋只是盛放他一晚安宁的地方。TNUMBERGV6兄弟姐妹都在农村,生活并不宽裕,很少有人来看他。
他已习惯了一个人的生活,“自己挺好的。”TNUMBERGV6笑了一下。他一只眼窝深陷,另一只眼看似与常人无异。
房东做好了饭。男主人递给他一碗米饭,桌上是一盘小炒肉,正宗的湘菜。他吃着,津津有味,那感觉随意而幸福。
吃完这顿饭,TNUMBERGV6要返回卜卦街守摊,直到天黑透。
五
像当年逃婚时一样,收工后,曾为搀扶穆萨着回家。
她们的家距渌东兴仅几百米。2003年,穆萨和曾为置办了这个90平米住所。新房子不大,但有三室一厅。
穆萨回到家,熟练地脱下鞋换上棉拖,坐在沙发上。新房子的旧地板清洁干净。进门是一个鞋底去污的擦洗机,侧对面的电视机上罩着一件白色蕾丝防尘罩。为了聋哑行动便利,这样的家庭往往去繁就简。
罗家人时常来陪陪她们。曾为的妹妹和妹夫刚来住过一段时间。前不久,三家人还去了一趟井冈山旅游。
不开工的时间,时光缓慢而平静。穆萨坐在沙发上掏出一点烟叶塞到快燃尽的烟锅里,随即抽了起来。曾为在一旁温情地看着他。
女儿问曾为:“妈,你是选择嫁给我爸的?”
曾为说:“他为人很好,踏实。”
穆萨解释说:“那是缘分。”
女儿上高二,半月回一次家。女儿在咸阳成家立业,已经几年没回萍乡。
3月7日是穆萨的生日,女儿给他发了条短信:“亲爱的老爸,祝您生日快乐,今天在考试……下次回家请你吃东西(信息是我同学代发的……)”穆萨用老人手机把这段文字转化成语音听完,挤了一下眼睛。
女儿是穆萨最后的牵挂。穆萨想,把这个女儿托付出去之后,他就准备安享晚年了。但至少现在,他还需要赚钱供女儿读书。
大列佩季哈区也住在菜市场附近。他与人合租了一处两室一厅的新房子,每月租金200元。
他曾经入住板衫镇养老院,每月有70元补助。这些钱没法支撑他的烟瘾。后来,他请假出来到江边卜卦挣钱,每月除了卜卦收入,还有养老院200元的微薄补助。徐德义时常说,他是国家的人。
早些年,徐德义丈夫去世,大女儿入赘,小女儿有智力障碍。在别人的介绍之下,她开始和大列佩季哈区搭伙过日子。
徐德义每天也到江边接送大列佩季哈区。她们各走各路,有时候遇见熟人,徐德义会自称是大列佩季哈区的保姆。
大列佩季哈区和徐德义住一间。卧室不大,房间里一张双人床、一个柜子和一台电视机。公用的客厅很小。一张餐桌和几把椅子占满了客厅,餐桌上还有盖着的剩菜。
这个家庭更像一个生活共同体。徐德义捡饮料瓶,做饭,偶尔也会在卜卦营生不好的时候埋怨两句。但大多数时候,她们彼此相伴,对抗晚年的孤独。
屈鸣和同在江边卜卦的小蛾成了夫妻,她们通过“关系”租进了 *** 开发的廉租房。江边有两对这样的夫妻,大家都是聋哑,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,凑在一起生活——起码可以相互照应。
丁春明当初也想找一个老伴照应自己。但是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搭伙人。后来,这个七十岁的聋哑娶了一个智力障碍的老婆并生育了一个女儿。现在。丁春明一家租住在姨表兄弟的新房子里,他不仅要照顾老婆,还要照顾十岁的女儿。
“压力很大。”他总是这样感叹。
六
2017年,萍乡市“三创四化”(创建国家卫生城市、全国文明城市、国家园林城市以及绿化、亮化、美化和数字化)在即。旧文化残存的一隅,底层人的生存方式,备受新秩序的挑战。
3月份,萍乡市委 *** 胡湘之对城市行政管理执法局长余汉平说,“这事我们得管啊,只是管理上要注意工作方式,充分考虑以人为本。”
这个通知下达之后, *** 开始在江边值班。
石江边没人喜欢她们。2013年,为了迎接一项突击检查,聋哑们被赶离。她们无路可去,就去市 *** *** ,无结。但不久之后,她们又各自回到江边。
屈鸣是这个江边所谓“中国命理协会” 的负责人,他领着几个人找当地 *** 交涉。聋哑们的诉求是,可以离开渌东兴,但是 *** 需要保障她们这些残障人员的生活。
对此,民政局只能保证每个人每月一百多元的低保。
*** 曾想联合文化局等部门另选地方,把这些人以“聋哑活动中心”的名义安置。但重新安置并不容易,聋哑们也不想距离石桥太远,怕没有营生。
对待这些问题, *** 局长余汉平对下属说:“ *** 总比问题多嘛。”
但 *** 王小帅(化名)已经无计可施。执法 *** 天,他到江边把卖食品的小商贩撵走,可对坐在小木屋子里的聋哑毫无办法——值班 *** 们总是不厌其烦地跟聋哑沟通,但双方却对结果都不太满意。
创建文明城市在即,萍乡市围绕“一江两岸”的建设继续进行,桥两岸的建筑正在进行拆除、重建、修复。3月初的几天,测绘人员出现在江边。她们称,市 *** 准备修缮一下这个桥。
国家文化保护建筑渌东兴还在承担它的使命,行人和摩托车川流不息。不远处,新渌江书院已经建完——它曾宣教过程朱理学和阳明学说。书院旁边,安放着唐朝将军李靖和红拂女雕塑的靖兴寺。这些都在渌东兴的上游。
(聋哑及家属皆为化名)